我还记得外孙说这个故事时的语调与神情——
从前有个国王,最喜欢的事情是打猎。有一天,兴高采烈地到大草原打猎,追逐一只花豹时,不小心被咬断了手指。回宫后,越想越不痛快,就找来宰相饮酒解愁。宰相知道了这事后,一边举酒敬国王,一边微笑说:“大王啊!少了一小块肉总比少了一条命来得好吧!想开一点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!”
国王一听,闷了半天的不快,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,凝视着宰相说:
“嘿!你真是大胆!你真的认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吗?”
宰相发觉国王十分愤怒,却也毫不在意:“大王,真的,如果我们能够超越自我,一时的得失成败,都是最好的安排。”国王说:“如果我把你关进监狱,这也是最好的安排?”宰相微笑说:“如果是这样,我也深信这是最好的安排。”国王说:“如果我吩咐侍卫把你拖出去砍了,这也是最好的安排?”
宰相依然微笑,仿佛国王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:
“如果是这样,我也深信这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国王勃然大怒,大手用力一拍,两名侍卫立刻近前,国王说:“你们马上把宰相抓出去斩了!”侍卫愣住,一时不知如何反应。国王说:“还不快点,等什么!”侍卫只得上前架起宰相往外走,国王有些后悔,大喊一声:“慢着,先去关起来再说!”宰相回头对他一笑,说:“这也是最好的安排!”
一个月后,国王养好了伤,想跟从前一样,与宰相一起微服出巡,可是想到自己已下令将宰相关了起来,放不下架子,叹了口气,只好独自出游去了。
国王来到一处偏远的山林,忽然山上冲下一队蛮人,脸上涂着红黄的油彩,手里拿着弓箭,三两下就把国王五花大绑带回高山上。国王这才想到,今天正是满月,这一带有一支原始部落,供奉的是满月女神,每逢月圆之日,有用活人祭祀女神的仪式。国王哀叹一声,心想,这下子没救了。他也想跟蛮人说他是国王,想让人家放了他,可是嘴巴叫破布塞住,说不出话来。
国王被带到一口大锅边,下面柴火熊熊燃烧,锅里清水沸腾翻滚,眼看就要被扔进锅里了,国王吓得脸色苍白,浑身抖个不停。大祭司来了,让人脱光国王的衣服,露出白白的身子,大祭司啧啧称奇,说想不到现在还能找到这样完美无瑕的祭品。
原来,今天要祭祀的是满月女神,正是“完美”的象征,祭祀用的活人,矮点丑点没有关系,就是不能有一点残缺。就在这时,大祭祀突然发现国王的左手的小指头少了一截。神灵是不能欺哄的。他只得忍痛下令,将这个废物赶走,赶快再找一个完美的祭品来。
脱离险境的国王,死里逃生,大喜若狂,一回到宫里,就让人释放了宰相,并安排宴席,为自己逃生,也为宰相出狱庆贺。席间,国王一边向宰相敬酒,一边说:“宰相啊,你说的真是一点也不假,果然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!如果不是花豹咬了一口,今天连命都没了。”宰相回敬国王,微笑说:“贺喜大王对人生的体验更上一层楼了。”过了一会儿,国王忽然对宰相说:“我侥幸逃回一命,固然‘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’,可是你无缘无故叫关了一个月,又怎么说呢?”
宰相喝下一大口酒,又举起满满一杯酒,这才说:
“大王!你将我关在监狱里,确实也是最好的安排啊!你想想看,如果我不是在监狱里,陪伴你微服出巡的人,不是我还会是谁呢?等到蛮人发现你不适合拿来祭祀满月女神的时候,谁会被丢进大锅里烹煮呢?不是我还会是谁?所以我要为大王将我关进监狱里,向你敬一杯酒,也是你救了我一命啊!”
(以上系抄录报上原文。)
说完这个故事,外孙故作深沉地说,姥爷,你听懂了吗?
我点点,说,听懂了。八岁的孩子,蹦蹦跳跳地走了,我独自坐在书桌前,陷入了深思。
这是半年前的事。
此刻,又一次看了这个故事,仍由不得感慨万千,真是深刻,真是发人深省啊。
我这一生,也可以说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就说我的出生吧,农历丙戊年腊月十二日,离过年只有十八天,若是迟生上十九天,生在丁亥年的农历正月初一,会是什么情形?
建国初期,晋南农村,还延续着过去的规矩,八虚岁上学。迟生上十九天,到一九五三年秋天,我就是七虚岁,不能上学。要上小学,须得一九五四年秋天。而一九五四年上学,一级不留,高中毕业恰是一九六六年夏天,学习再好,也不可能上大学;文化大革命爆发了,高考停止了。而像我这样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,回到农村会是怎样一个情形,就不必说了。
大学期间,住过学习班,上过批判会,是够倒霉的了。想想也不无好处。要是没有这样的磨难,我就不可能对这个不好的出身,引起足够的警惕并时时约束自己。犯到同学手里,下手再重,也不过是言辞上的羞辱,不会到了置于死地的程度。若到了社会上,遇上同样的情况,怕就不会全身而退了。
前几天,我们同班,也是出身不好的一个叫乔象鈜的同学的孩子结婚,见到也是同班,出身好些的王昌智同学,谈起当年我受到的磨难,昌智同学不无幽默地说:“那个时候不能上课,也不是说不能学好啊,这些人是把山西大学当成黄埔军校啦!”我没有说什么,心里想,多亏当成黄埔军校,要是当成解放战争的战场,我可就全完了。
毕业后,在吕梁山里一呆就是十五个年头,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回到省城。如今想来,这也是最好的安排。没有这十五年,不会揉搓了我那简单而狷急的性格,还不知轻狂到何年何月。
八十年代初,我们那一茬作家,这个得奖,那个受表彰,我既没得过奖,也没有受过什么表彰,当时心里还愤愤不平,觉得别人没有看到我的作品的长处。如今想来,真要得上一次奖,我会以为自己真的有写小说的才能,会奋不顾身地写下去,像曾国藩跟太平军打仗那样,明明是屡战屡败,偏要颠倒过来,说成是屡败屡战,曾大人最后是大获全胜,韩小人怕只会是大败而归,片甲不留。
正是因为这样的屡战屡败,才会让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毫不可惜地转而从事现代文化人物的研究,写出了《李健吾传》《徐志摩传》这样也还差强人意的作品。
回到作协后,经历了一次换届风波,一时糊涂站错了队,长期坐冷板凳,受人白眼。当时心里很是憋气,觉得自己怎么这样倒霉,到了哪儿都难以得意。现在想来,不能怨别人,只能怨自己,不识时务又不识好歹,如何能讨人喜欢。若顺大流,及时转向,一段时间内是好过了,可心里受到的折磨会更大,说不定会就此消沉下去。新上台的领导,待我并无过分之处,帽子就应当戴在头上,鞋子就应当穿在脚上,种种处置,既合规矩,又合情理。用韩愈老先生《进学解》里的话说,“动而得谤,名亦随之,投闲置散,乃分之宜”。如今看来,也是最好的安排。没有这些年的休养生息,还是那样自命不凡又心气浮躁,能看那么多的书,能有后来那么大的长进吗?
我认识的作家,省内省外,不能算少,这个有“特殊津贴”,那个有“政府补贴”,这个当过人大代表,那个当过政协委员,我什么都没得过,也没有当过,有时候想起来,怪气闷的。可是想想,若是得了这些,说话做事,总得有所顾忌,自己白丁一个,就方便多了。就是说错了话,做错了事,只要不是很大,上头也会放上一马。毕竟是个普通群众嘛。这不是又变成了好事?
五十三岁上,承其时的党组书记刘巩先生的美意,让我主持《山西文学》的编务。第二年就断了办刊经费,七年后,我下了台,第二年又恢复了办刊经费。可以说,我主持刊物的几年间,是刊物最困难的一个时期。当时常自叹命苦。现在想来,这也是最好的安排,若不是断了办刊经费,能那样由着你的意志,将刊物办成那个样子吗?
想来想去,就没有一件事,不是最好的安排。
我祖父在六十四岁上自缢身亡。今年,我也正好是六十四岁。祖父当年,对我的期望最大,他的死,让我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。我不敢说真的对得起祖父的期望。可一想,父亲虽然是个干部,我不过是个农村孩子,在这样的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,能保全自身,平安长大,能有份稳定的工作,养家糊口,还能接济比自己还要穷的兄弟,且靠了手中的一支笔,让门楣生出些许的光辉,也算是无愧此生了。这还不是最好的安排吗?
我说祖父对我期望最大,绝没有小看我的弟弟们的意思。只是他们在祖父辞世的时候,年龄还太小,最大的三弟不过十三四岁,六弟还未断奶。我当时不管怎样艰窘,毕竟大学快毕业了。几个弟弟后来的表现,都是让人欣慰的。写到这儿又想,甚至我只是个老二,上面有哥哥,下面有四个弟弟,也都是一种最好的安排。若我是老大,或是三老四,就算没有文化大革命,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。
真的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老了,说几句老了的话吧。
这两年,妻子的腿有些不得劲,常是不知怎么一下,就疼得站不稳,急切中要找个什么扶住。待上一会儿,就过去了。曾去医院检查过,说是膝盖下面有骨刺,可以做手术摘除。她怕有什么闪失,总不愿意去做。一次说起这事,她说,或许将来会瘸了,走不动了。我说,不怕,到那时买个轮椅,我推你。她说,她怕到了楼道上,我一松手将她放了下去。我们的楼道,是一种平缓的坡道,真要放下去,会从我们住的五楼滚到底层,如果轮椅会转弯的话。
我说,要不这样吧,过两年咱就买个轮椅,平日出门,我推一会儿你,你推一会儿我,先练习着好不好?
想了想,妻子说,这倒是个好办法,现在先练习着,免得将来推进推出的让人笑话。
好,就这么办!
过上两年,我们说不定真的会用上轮椅。只是到了街头的某个地方,两个人或许会换一下。
若有人见了,千万不要感到奇怪,这是我夫妇俩,最后的一次爱情游戏,也是我最后的一次装模作样。
未必就是最后一次。
我还有个“装”的想法,就是去世了,不管在哪儿火化,一定要将骨灰送回老家(当然是等夫人过世,一起送回),埋在父母坟墓的旁边。还要立个碑,碑上写韩安远这个名字,不写韩石山。让那个韩石山像鬼魂一样四处飘荡去吧,谁爱说什么,骂什么,由他说去骂去。那不是我,那是那个叫韩石山的作家,只是我在这个世上装扮过的一个角色。韩安远才是我。韩安远的职务是中学教员。韩安远只求安静地久远地,依偎在父母身边,归于婴儿,归于泥土。(韩石山/121111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