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修得同船渡,千年修得共枕眠。世间人等,不仅乘搭“名利”之舟同船而渡,亦是怀拥“名利”之梦共枕而眠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哪怕黄粱煮成了锅巴,一多半的人兀自沉醉不醒。
追名逐利,既是人之本性,则不以规矩,必难成方圆。世风日下,规矩崩溃,贪腐之风又岂止浩荡于官场,竟是全民皆贪、无人不腐。
人人所切齿者,貌似痛恨贪腐,实乃痛恨自己无缘贪腐、痛惜自己贪腐太少也。有何等土壤,即有何等收成;有何等人民,即有何等政府。吾国之风气,但知指天画地,痛责当道之人,仿佛世风日下、与己无关,却不知防微杜渐,正在于“匹夫有责”四字。卖官鬻爵,贪污受贿,执法犯法,此乃庙堂之贪也;米中掺沙,酒里灌水,鸡鸭脖颈里硬塞碎石,此乃匹夫之贪也。庙堂之贪,败坏法纪,匹夫之贪,败坏纲常,而匹夫犹愤愤不平于庙堂之贪。孟子曰“上下交征利,则国危”,即今日之谓也。
鸿章毕生经办洋务,败多胜少,世人对此颇多讥评,以为洋务之败,在于以官压商。后人如梁启超者,以为“中国人最长于商,若天授焉。但使国家为之制定商法,广通道路,保护利权,自能使地无弃财,人无弃力,国之富可立而待也。”此实乃食洋不化之书生愚见,不明世事之纸上谈兵。
“中国人最长于商”,其实只“长于”“官商”而已。君如不信,可遍数海外华商。但凡华商有所成就之地,如南洋诸岛者,莫不是民风贪腐、制度阙如,华商在此如鱼得水、呼风唤雨;至若法制凛然、秩序森严之国,如英吉利、如美利坚、如法兰西,鸿章未见华商有几人能成大业,亦不信百年后华商能成大业于此。原因无它,水土不服而已。向官靠拢、与官勾兑,乃华商之本能。干柴烈火,旷男怨女,官商之孽缘,实乃通奸、合奸,而非逼奸、强奸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何需将“商”打扮成受害之人呢?
甲午之役,有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者,深居吾国,潜心社情民意,冷眼旁观,乃有呈交天皇之煌煌奏稿《中国大势之倾向》,鞭辟入里,透彻肺腑。
依宗方之见,中国之革新虽为世人看好,以为必将雄起东方,成就为一等大国,但实非如此。察一国,如同察一人,应先洞察其心腹,然后及其形体,表里洞照,内外兼察,始可说其国势所趋。今中国之外形,犹如老屋废厦加以粉饰,壮其观瞻,外形虽美,但一旦遇大风地震之灾,则柱折栋挫,指顾之间即将颠覆。
中国官场贿赂成风,政以贿成。明太祖剥皮揎草(将贪官剥皮后蒙在草人身上),雍正帝则创设养廉银,以期高薪养廉、杜绝聚敛,但滔滔之势,非区区制法所能禁遏。中国士大夫,本为国家精英栋梁,口尊孔孟之学,却无非是做官之敲门砖而已。一旦得其位,却并不行其道,倡圣贤之言,行苟且之事。其中间或有人大声呼吁,却大半以反贪腐而博虚名,以博虚名而图实利。或是科场失利,恼羞成怒,如洪秀全者,假托救世之名,扯旗放炮,无非想的是取而代之,江山仅得半壁,其贪腐暴虐却已骇人听闻。
宗方以为,导致此种老朽之大原因,在于千百年来日积月累之人心腐败。中国之精力,全耗于形而下之事,崇尚虚华,拜金风靡,国不似国,民不似民,国家外形虽日新月异,实乃一虚肿之人,元气萎靡,不堪一击。宗方坦言,国家者乃人民之集合体也,人民即国家之“分子”,“分子”既已腐败,国家岂能独强?
宗方此论,切中要害。中国之贪腐,实与君主、共和之法统无关,与专制、民主之政体无关,与满人、汉人之族群无关,而与全民贪腐之千年基因有关。
鸿章绝敢断言,只要此种基因尚存,百年之后,即令政制巨变、沧海桑田,吾国人必将贪腐依然。人人皆以当官揽权为至要,挤入仕途者大贪,未入仕途者小贪,窃国者侯,窃钩者不诛——法不责众也,或能开爿淘宝小铺,售卖其所窃之钩……
(博主 摩尔晓德 110404)